中文科技论文中常见的语言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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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春辉

理工科学术研究成果的发表对于语言的要求极低，只要求通俗简练，能把事情精确地说明白。可是，即便是这样的要求，许多科研工作者也达不到。

抛开英语不说，很多科研人员连如何用中文表达自己的科研内容也是稀里糊涂，于是我们就看到很多佶屈聱牙，艰深晦涩的科研论文。这完全背离论文写作的初衷和意趣，然而许多科研人员貌似对于自己创造的复杂句洋洋得意，好像一个包含多项内容的复杂句会使自己的论文高级起来一样。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诡异的现象?为什么即便使用母语写科研论文，很多人写了之后自己都不想读，而其他人读起来要干的第一件事是断句，是划分意群和语言单位，而不是看科学内容?

本文讨论中文科研论文的语言上存在的毛病，一方面是针对用中文写的科研论文本身，另一方面是为了给用英语写论文的人指条明路。在我看来，不论是中文写，还是英文写，本质上是相通的，都是对具体语言习惯的熟练掌握和运用。

我们先看中文的对立面，也就是英语。英语有完整和严密的语法结构，可以组织复杂的长句，而不至于显得啰嗦和层次混乱。然而即便是英语具备这种功能，一般知名度高的科研期刊也不欢迎充满复杂长句的稿件，因为科研论文不是为了炫耀作者驾驭复杂语言结构的能力。

这里需要提一下英语常用的语言结构，无非是which和that引导的定语从句，和由-ing，-ed和介词短语(with，of， by)组成的具有约束性质的插入语。科研论文里常见的复杂句，也不过就是用通过上面这些，在and，but，however，therefore，thus，so，because等的协助下组织起来的。

很明显，中文并不具备组织长句的语言结构，尤其是对于语言能力敏感度不高的理工科工作者来说，用中文组织长句，其实比用英语还难。这里举一个小例子，是某论文摘要的第一句。

太平铅锌矿床是川滇黔Cu-Au-Pb-Zn-Ag多金属成矿带内以元古界基底地层为赋矿围岩且发育中元古代火山岩为特征的铅锌矿床。(50字)

看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诸位作何感想，反正我一看之下满头雾水，于是不得不给这句话划分了语言单元。

1. 主语“太平铅锌矿床”，谓语“是”，宾语“铅锌矿床”。

2. 宾语的修饰语“川滇黔Cu-Au-Pb-Zn-Ag多金属成矿带内以元古界基底地层为赋矿围岩且发育中元古代火山岩为特征的”。

3. 宾语修饰语的层级
第一层：川滇黔Cu-Au-Pb-Zn-Ag多金属成矿带
第二层：以元古界基底地层为赋矿围岩且发育中元古代火山岩
第三层：元古界基底地层为赋矿围岩
第四层：发育中元古代火山岩

诸位，到这个程度，我才看明白摘要的第一句话，浪费了大量时间分析句子结构，划分语群句群。作为科研工作者，我们非得这样做，才能显得自己的科研有价值吗?非得把句子写得佶屈聱牙、艰深晦涩、浪费读者时间，才算自己的论文有价值吗?当然不是!只要稍作修改，这句话就可以不仅会更加易懂，而且更加精确。

作为川滇黔Cu-Au-Pb-Zn-Ag多金属成矿带中的一个典型，太平铅锌矿产于元古界基底地层，矿床周围发育有中元古代火山岩。(49字)

这样，我们用一个“前置状语+主句+附属并列句”的形式，明白无误地说了和原句一样的内容，而且更加简洁易懂，还比原来的句子少了一个字。同样，修改后的句子，翻译成英语也要方便得多，而且更加符合英语习惯。我们先看一下，原来的翻译。

Taiping lead-zinc deposit in Chuan-Dian-QianCu-Au-Pb-Zn-Ag polymetallic mineralization belt is characterized with Proterozoic basement rocks as the ore-bearing strata and Proterozoic volcanicrocks. (23个单词)

说实话，尽管这个英文翻译仍然存在问题，但是至少要比中文好懂得多。下面说一下这句话存在的问题。

1. 定冠词，不定冠词的使用，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不是非常容易解决。我们应该把握住两点，第一，凡是所有特有名词，必须用The;第二，凡是有具体所指，绝大多数情况下也要用The。以这句话为例，The Taiping Pb-Zn deposit，the Chuan-Dian-Qian Cu-Au-Pb-Zn-Ag polymetallic mineralization belt。

2. 地域名词的翻译。Chuan-Dian-Qian是什么意思?就是中国人自己，看到这几个“单词”，怕是也要费一番脑筋吧?可以直接写成“Sichuan-Yunnan-Guizhou”。有意思的是，原文那么一写，好像整个四川、云南和贵州都是这个的多金属成矿带的，其实不是的，只是四川、云南和贵州的接壤地界。因此，这里应该准确指出是“the conjuncture of Sichuan,Yunnan and Guizhou,”这样就一目了然。

3. “is characterized with Proterozoic basement rocks as the ore-bearing”太啰嗦。中文不过是说这个铅锌矿赋存于由太古代岩石组成的地层中，翻译得不伦不类。这句话可以大致翻译为“occurred in strata composed of Proterozoic basement rocks”。这里想说的是，basement rocks到底是什么?这里其实应该明确指出的，我想大概是变质岩吧，不如直接说metamorphic rocks，比基底岩石，要有更有指向性。不过这一点，我并不确定，需要确认。

4. “and Proterozoic volcanic rocks.”Proterozoic volcanic rocks对作者的科研目的来说，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写在这个句子里，不仅显得无关紧要，而且层次不清。这句话最好单列成句。Proterozoic volcanic rocks were also developed in the Taiping deposit.

因此，英文翻译我们就可以这样改：
In the Cu-Au-Pb-Zn-Ag polymetallic mineralization belt of the conjuncture of Sichuan,Yunnan and Guizhou, occurred the Taiping Pb-Zn deposit in strata of Proterozoic metamorphic rocks accompanied by mid-Proterozoic volcanic rocks. (31个单词)

这样翻译，也还是有问题，因为字数多了，但是要比原来的更准确，也脱离了庸俗的、地学英语里常用的“is characterized by”这个烂大街的短语。

现在有点儿说远了，我们看过英语的翻译之后就能明白，由于中英语言本质上的不同，不能死板硬套英文里面的复杂长句，这样不仅难以达到准确凝练的作用，而且读起来是浓浓的翻译腔，好像还没学会说话的样子。英语由于具备架构复杂句的语法结构，因此即使稍微长一点的句子，只要运用得当，就不存在难以理解的问题。但是中文的特点是灵动、轻快、短洁，当然可以借鉴英语中的复杂句，但是如果使用不当，不仅适得其反，而且导致文章很难看。

在这里，我建议科研人员可以带有目的性的读一两本好的中文著作。好的小说是运用语言的典范，好的小说家也是好的语言家。科研界现在在中文上犯的错误和当初文学界是一样的。中国的写作者在接触到外国文学作品时，时常被其中的复杂长句所震撼。于是就写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模仿作品、致敬作品，然而不管是叙事，还是语言，那样的作品根本过不了读者这一关。好的是，成熟的文学写作者已经有意识地避免乱用复杂长句，这一点值得科研工作者学习。在这里我推荐两本文学作品，一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一是莫言的《生死疲劳》。这两部文学作品在把握复杂长句和简单短句上都是典范，希望能对诸位提高中文科研论文写作有帮助。

前几天和组里写作经验非常丰富的教授闲聊，他说语言得一直打磨，等你有了那种感觉的时候，差不多也就该退休了。看来，我们不仅要在科研上下功夫，还得在语言上下大力气，否则一辈子写谁也看不懂的中文，也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情。

来源：科学网李春辉博客